啾──
我猛然驚醒。
「啾啾。」
是麻雀的聲音……
有一束陽光從我頭上的窗框照射進來。
我感覺全身疲憊痠軟，像是睡了好久。
我坐了起來，發現自己在一間水泥空屋裡，身下冰冷的水泥地從我的脊髓貫穿進來，我打起冷顫。
尚未完工的水泥空屋四周是灰泥色的牆，泥土和潮溼的霉味很重，讓人呼吸不是那麼的順暢。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已不再是半透明的了。我有影子，感覺得到陽光的溫度，而照映在水泥地上的窗框上，也有麻雀的影子。
我困惑地起身，回頭望向窗外，不是麻雀，是一隻烏鴉，牠展翅飛去，金色夕陽餘暉下，一片荒煙蔓草的山郊野地。
這裡有些不太對勁。
我捏著自己的手臂。嘶。會痛。不是夢？我還活著？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試著回想，腦袋遲鈍像是塞進了一大團的綿花，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望著腳上熟悉的球鞋，身上淡黃色連身洋裝和深紅色制服外套，身邊沒有其它東西了。我將手伸進口袋裡，空空如也，一邊的口袋還破了個洞，那感覺很差。
掌間忽有種溼黏的感覺，我抬手一看，是血。
血是從我的袖口裡滲出來，我掀開袖口，看見手腕處裹著繃帶，它早已被血浸溼了。
我的腦海中閃過一把美工刀狠狠劃破手腕的記憶。
我驚嚇，那是什麼情況下的事？我自殺了？
可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努力回想，那腦海裡的劃面究竟是怎麼回事。
漸漸地，有一些記憶浮現了上來。
──當時，我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不停的在同個地方焦急打轉，東翻西找，怎麼也找不到。
是身分證。
但是我不記得為何要身分證？只記得愈找愈急，愈找愈氣，氣自己，一怒之下拿起桌上的美工刀朝自己的手腕劃下去。
當場血流如柱。
驚心刺骨的痛覺讓當時的我清醒了些。
我按住傷口仍止不住血流了滿地的血──就像現在這樣。但血像水管破裂般地不斷溢出，蠢，真蠢，我頭眼昏花看著書桌上還有沒做完的功課，記得明天要考試，但是當下的我只知道，我完了……
繃帶已毫無用處，我的血流滿地，如紅色小河般朝水泥地上的麻雀倒影前進。在那倒影裡，我看見我的血被地吸了進去，產生奇怪的暗紅色紋路，像筋脈般的血管細絲，像是原本就埋藏在水泥地底，那些血管從我身下延伸而出爬滿整個屋子都是。
難道我就這樣死了？
我再次用力擰自己手臂上的肉，會痛，我還活著？可是這空屋是怎麼回事？
探看這間讓人感到古怪的屋子，我往裡走，發現這屋子長型的結構，我醒來的地方是在客廳，右手邊是一間暗房，無門無窗，似乎是臥房。
往左走是一間非常寬廣的地方，有一體成型的水泥流理台，四周和天花板都佈滿霉斑，黑成一片，也同樣無門無窗。
空氣中有股令人難以忍受的古怪氣味，像是囤放了變質的油脂和血腥臭味，我退回醒來的客廳，這才發現這間水泥屋真的沒有出口。
我打算從窗口爬出，卻撞上一面牆，看不到的牆。
伸手去摸，它真的存在，一大片封住窗口，讓我看得到外面的荒野卻出不去這個房子。
我開始慌張起來，被困在這陰涼水泥屋裡有種窒息感，缺氧讓呼吸變得急促，開始頭昏眼花的在屋子裡面四處打轉。
出口在哪裡？在哪裡？
忽然，「扣」地一聲，我回頭，望向後方。
「扣。」
像是有人在敲牆，聲音很近，但不知道是來自何方？
我傾身聆聽，當那聲音又再次發出時，卻已遠去，我朝那聲音走，一步步將我引回了廚房裡去。
我發現流理台旁的牆角邊多了一台冰箱，綠色雙層冰箱，是我童年家裡會有的同款式家電，那冰箱用鐵鍊捆好幾層鎖上，在冰箱旁的流理台上，多了一只老舊生鏽的湯鍋。
我走過去，小心翼翼將鍋蓋掀起，鍋底有片金屬反光。
是一把展開的嶄新瑞士刀，刀口鋒利得很，我將它對摺收起的同時，那敲牆聲再度響起。
從廚房中間的地板下傳來。「扣、扣……」
水泥地下還有一個空間，裡面有活的東西在敲。
地面出現了一道裂縫，我全身起雞皮疙瘩的那瞬間，忽然轟然巨響，水泥地向下崩塌，塌陷出一個大洞。
我朝那口大洞望進去，裡面漆黑無比，似乎又深不見底。
一陣腐屍惡臭從洞裡飄了出來，剎那間，衝出一個不明的形體，我來不及看清楚便發出驚叫，拔腿狂奔。
那東西發出「啪噠」的落地聲響，像是溼黏的東西大力摔在地上，接著「啪噠啪噠」朝我後方追了過來，我驚恐奔逃，那溼黏的腳步聲沒幾下已緊貼我的身後。
我緊閉上眼，猛向前衝去，穿過客廳，腳忽然踢到硬物，整個人重摔在地。我驚慌爬起時，發現自己已摔出了屋外。
回頭看，我的鞋子掉落在門檻邊，那屋裡黑漆一片。
我害怕得連回去撿鞋子都不敢，立刻逃離那間屋子，一路上不敢回望，直到很久很久，我才緩下腳步。但身體仍顫抖不止。
遠處的夕陽將要西落，四周的芒草氣息撲鼻而來，我惴惴不安的沿著下坡路走。路邊兩旁雜草叢生，彎曲看不見前方的道路。
我想起童年時的鄉下，我抱著還很新的洋娃娃在路上奔跑。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我滿頭大汗剛午覺睡醒，見媽媽走了，便哭著衝出去找。我不敢相信媽媽就這樣把我丟下，一個人回台北了。
阿嬤拿著竹藤追了上來，抓住我就打，不停往我的雙腳狠抽，「妳再跑啊，我打到妳不會走路。」
我痛得像猴子般跳腳尖叫，最後坐在地上哭喊著媽媽。
「已經沒有人要妳了啦，妳哭死也沒有用。」
阿嬤扯著我的耳朵，將我一路拖回去，我不停的喊，我的娃娃，我的娃娃，見她掉落在路邊的雜草堆裡──那是媽媽買給我作伴的娃娃。
我記得那草叢位置，記得清清楚楚，一定要回來救她。
後來我再偷偷跑回去找我的洋娃娃，發現有幾個大孩子正抓著她甩來玩。我想搶回來，他們欺負我的個頭小，把娃娃拋來拋去，捉弄著我，直到他們玩膩了，把她丟回了地上。
我撿起被玩髒玩亂的洋娃娃，一路用手梳理她的頭髮，抱著她回家。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這片荒山野嶺，竟然讓我想起了這麼久以前的事。
我記得我的洋娃娃眼睛很大、很圓，長長的妹妹頭，漂亮的連身裙子，我把她抱在懷裡時，她的眼睛是會閉會眨的。
後來那個洋娃娃還是被丟了。我還是找她，日也尋，夢裡也尋，最後在村北的山丘墳墓一處垃圾場邊發現了她。
她斷了頭躺在垃圾堆裡，右眼的眼珠已經沒了，左眼還能眨。她好可憐，可是我已不能把她撿回家了。
天已黃昏，我哭著走回去，卻忘了來路的方向，走不出那一大片的田野與山丘墓園。我急得慌，還不小心跌倒，撞破了路邊的廢棄陶罐，我嚇得直直發抖，後來是有個大哥哥從路邊經過，拉起了我，把我帶回了村裡。
我伸手，折下路邊的芒草，回想著這段幾乎早已遺忘的童年記憶。此時它竟然像是不久前發生的事一樣地清晰。而關於現在的事，我的腦海裡卻是一片模糊不清。
隨著黑幕來臨，視線愈漸昏暗，我加快腳步踉蹌而行。
天色完全暗下來後，氣溫驟降，我緊抱著手臂抵禦山寒，抬頭望向天際，此刻天上無星也無月，就像一塊黑布蓋住整個世界。
前方有團紙張在路邊隨風翻動，我走過去撿起，是張報紙，似乎被人拿來包裹東西之後又隨手棄置在這。
我將報紙拿在路燈下照，報紙上面的時間是西元1999年10月。
社會版面的頭條是一張拉起黃布警戒線的樓房倒塌畫面，斗大標題寫著：『九二一震倒樓房中挖出半年前入境臺灣後離奇失蹤的泰國法師遺體。』
『……經法醫勘驗，泰國法師屍體早已枯竭如木乃伊，生前腹部遭人剖開，挖取雙眼及其部份臟器，並有被啃食過的跡象。』
九二一大地震是我出生前三年發生的事，我聽大人提過當時地震的恐怖情景，原來還有這麼讓人發毛的新聞後續……
報紙上刊登著那名泰國法師的生前照片，滿臉經文刺青，死氣沉沉的雙眼盯得令人渾身不自在。我放下報紙，讓它隨風飄走。
下坡的一處果林間，有棟木頭搭建的工寮裡，燈光通明著，在搖曳的芒草間若隱若現。
我朝那走去，遠遠地即能看見那工寮裡許多人影晃動，人聲鼎沸。
從窗條隙縫裡探去，能見到十幾名男女老少的賭客紛紛聚賭、吆喝喧嘩。
啐著三字經的聚賭現場，讓我打消了問路的念頭。
忽然，我撞見一雙腿吊在我面前，晃啊晃的，我抬頭一看，是一個在樑上上吊的婦人。我嚇得尖叫，跌到地上。
她手裡還抱著嬰兒，血水不停地從她的腳下滴落。脹成紫黑色的臉，凸著眼珠，吐著長舌，死狀很難看地望著窗內聚賭的人，面容愁苦哀嘆。
下一刻，她驚慌大叫，「快跑、快跑啊。」
我沒來得及反應，裡面忽然起了慌亂的騷動，就在這時，轟然聲響，賭寮裡瞬間起了大火。
賭客慌亂大叫，四處竄逃，但這賭寮沒有門？所有的人都逃不出來，全身著火，緊攀著穿條伸手哀嚎，裡面已陷入一片淒慘的火海。
熱氣朝我的臉上逼來，我的雙腳動彈不得，一後退即跌坐在地，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遠離那烈炎衝天的賭寮。我怔怔地看著大火將工寮吞噬，火花照亮四周裁種的果樹，還有不遠處的公墓山頭。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火勢來得快，去得也快，夜月下賭寮已被燒成一片焦臭破敗的殘骸。
我驚魂未甫地爬起，轉身要離開之際，身後又傳來了吆喝聚賭的聲響。
我回頭看，那賭寮恢復了和先前一樣的景象，彷彿剛才那場火沒發生過一樣。
那個婦人也出現在寮外的樑下，兩隻凸出的眼珠子，在黑暗中反著夜光，望著我。
我困惑不解，走了回去，對著那婦人問。
「這是夢？還是真實？」
她淒苦的神情，幽幽地對我說，「妳不是這裡的人，妳能離開，真好。」
「我、我該去哪裡？」
「山下的公車亭，去人多的地方，妳總會想起……」
我想著她說的話裡的意思，婦人神情突然再度驟變，「快走。」
我知道，是那場大火又要來了，急忙轉身逃跑。
背後亮起一片火光，照亮了彎延的昏暗山逕。我一路奔跑下山，心裡餘悸猶存。
我猛然驚醒。
「啾啾。」
是麻雀的聲音……
有一束陽光從我頭上的窗框照射進來。
我感覺全身疲憊痠軟，像是睡了好久。
我坐了起來，發現自己在一間水泥空屋裡，身下冰冷的水泥地從我的脊髓貫穿進來，我打起冷顫。
尚未完工的水泥空屋四周是灰泥色的牆，泥土和潮溼的霉味很重，讓人呼吸不是那麼的順暢。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已不再是半透明的了。我有影子，感覺得到陽光的溫度，而照映在水泥地上的窗框上，也有麻雀的影子。
我困惑地起身，回頭望向窗外，不是麻雀，是一隻烏鴉，牠展翅飛去，金色夕陽餘暉下，一片荒煙蔓草的山郊野地。
這裡有些不太對勁。
我捏著自己的手臂。嘶。會痛。不是夢？我還活著？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試著回想，腦袋遲鈍像是塞進了一大團的綿花，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望著腳上熟悉的球鞋，身上淡黃色連身洋裝和深紅色制服外套，身邊沒有其它東西了。我將手伸進口袋裡，空空如也，一邊的口袋還破了個洞，那感覺很差。
掌間忽有種溼黏的感覺，我抬手一看，是血。
血是從我的袖口裡滲出來，我掀開袖口，看見手腕處裹著繃帶，它早已被血浸溼了。
我的腦海中閃過一把美工刀狠狠劃破手腕的記憶。
我驚嚇，那是什麼情況下的事？我自殺了？
可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努力回想，那腦海裡的劃面究竟是怎麼回事。
漸漸地，有一些記憶浮現了上來。
──當時，我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不停的在同個地方焦急打轉，東翻西找，怎麼也找不到。
是身分證。
但是我不記得為何要身分證？只記得愈找愈急，愈找愈氣，氣自己，一怒之下拿起桌上的美工刀朝自己的手腕劃下去。
當場血流如柱。
驚心刺骨的痛覺讓當時的我清醒了些。
我按住傷口仍止不住血流了滿地的血──就像現在這樣。但血像水管破裂般地不斷溢出，蠢，真蠢，我頭眼昏花看著書桌上還有沒做完的功課，記得明天要考試，但是當下的我只知道，我完了……
繃帶已毫無用處，我的血流滿地，如紅色小河般朝水泥地上的麻雀倒影前進。在那倒影裡，我看見我的血被地吸了進去，產生奇怪的暗紅色紋路，像筋脈般的血管細絲，像是原本就埋藏在水泥地底，那些血管從我身下延伸而出爬滿整個屋子都是。
難道我就這樣死了？
我再次用力擰自己手臂上的肉，會痛，我還活著？可是這空屋是怎麼回事？
探看這間讓人感到古怪的屋子，我往裡走，發現這屋子長型的結構，我醒來的地方是在客廳，右手邊是一間暗房，無門無窗，似乎是臥房。
往左走是一間非常寬廣的地方，有一體成型的水泥流理台，四周和天花板都佈滿霉斑，黑成一片，也同樣無門無窗。
空氣中有股令人難以忍受的古怪氣味，像是囤放了變質的油脂和血腥臭味，我退回醒來的客廳，這才發現這間水泥屋真的沒有出口。
我打算從窗口爬出，卻撞上一面牆，看不到的牆。
伸手去摸，它真的存在，一大片封住窗口，讓我看得到外面的荒野卻出不去這個房子。
我開始慌張起來，被困在這陰涼水泥屋裡有種窒息感，缺氧讓呼吸變得急促，開始頭昏眼花的在屋子裡面四處打轉。
出口在哪裡？在哪裡？
忽然，「扣」地一聲，我回頭，望向後方。
「扣。」
像是有人在敲牆，聲音很近，但不知道是來自何方？
我傾身聆聽，當那聲音又再次發出時，卻已遠去，我朝那聲音走，一步步將我引回了廚房裡去。
我發現流理台旁的牆角邊多了一台冰箱，綠色雙層冰箱，是我童年家裡會有的同款式家電，那冰箱用鐵鍊捆好幾層鎖上，在冰箱旁的流理台上，多了一只老舊生鏽的湯鍋。
我走過去，小心翼翼將鍋蓋掀起，鍋底有片金屬反光。
是一把展開的嶄新瑞士刀，刀口鋒利得很，我將它對摺收起的同時，那敲牆聲再度響起。
從廚房中間的地板下傳來。「扣、扣……」
水泥地下還有一個空間，裡面有活的東西在敲。
地面出現了一道裂縫，我全身起雞皮疙瘩的那瞬間，忽然轟然巨響，水泥地向下崩塌，塌陷出一個大洞。
我朝那口大洞望進去，裡面漆黑無比，似乎又深不見底。
一陣腐屍惡臭從洞裡飄了出來，剎那間，衝出一個不明的形體，我來不及看清楚便發出驚叫，拔腿狂奔。
那東西發出「啪噠」的落地聲響，像是溼黏的東西大力摔在地上，接著「啪噠啪噠」朝我後方追了過來，我驚恐奔逃，那溼黏的腳步聲沒幾下已緊貼我的身後。
我緊閉上眼，猛向前衝去，穿過客廳，腳忽然踢到硬物，整個人重摔在地。我驚慌爬起時，發現自己已摔出了屋外。
回頭看，我的鞋子掉落在門檻邊，那屋裡黑漆一片。
我害怕得連回去撿鞋子都不敢，立刻逃離那間屋子，一路上不敢回望，直到很久很久，我才緩下腳步。但身體仍顫抖不止。
遠處的夕陽將要西落，四周的芒草氣息撲鼻而來，我惴惴不安的沿著下坡路走。路邊兩旁雜草叢生，彎曲看不見前方的道路。
我想起童年時的鄉下，我抱著還很新的洋娃娃在路上奔跑。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我滿頭大汗剛午覺睡醒，見媽媽走了，便哭著衝出去找。我不敢相信媽媽就這樣把我丟下，一個人回台北了。
阿嬤拿著竹藤追了上來，抓住我就打，不停往我的雙腳狠抽，「妳再跑啊，我打到妳不會走路。」
我痛得像猴子般跳腳尖叫，最後坐在地上哭喊著媽媽。
「已經沒有人要妳了啦，妳哭死也沒有用。」
阿嬤扯著我的耳朵，將我一路拖回去，我不停的喊，我的娃娃，我的娃娃，見她掉落在路邊的雜草堆裡──那是媽媽買給我作伴的娃娃。
我記得那草叢位置，記得清清楚楚，一定要回來救她。
後來我再偷偷跑回去找我的洋娃娃，發現有幾個大孩子正抓著她甩來玩。我想搶回來，他們欺負我的個頭小，把娃娃拋來拋去，捉弄著我，直到他們玩膩了，把她丟回了地上。
我撿起被玩髒玩亂的洋娃娃，一路用手梳理她的頭髮，抱著她回家。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這片荒山野嶺，竟然讓我想起了這麼久以前的事。
我記得我的洋娃娃眼睛很大、很圓，長長的妹妹頭，漂亮的連身裙子，我把她抱在懷裡時，她的眼睛是會閉會眨的。
後來那個洋娃娃還是被丟了。我還是找她，日也尋，夢裡也尋，最後在村北的山丘墳墓一處垃圾場邊發現了她。
她斷了頭躺在垃圾堆裡，右眼的眼珠已經沒了，左眼還能眨。她好可憐，可是我已不能把她撿回家了。
天已黃昏，我哭著走回去，卻忘了來路的方向，走不出那一大片的田野與山丘墓園。我急得慌，還不小心跌倒，撞破了路邊的廢棄陶罐，我嚇得直直發抖，後來是有個大哥哥從路邊經過，拉起了我，把我帶回了村裡。
我伸手，折下路邊的芒草，回想著這段幾乎早已遺忘的童年記憶。此時它竟然像是不久前發生的事一樣地清晰。而關於現在的事，我的腦海裡卻是一片模糊不清。
隨著黑幕來臨，視線愈漸昏暗，我加快腳步踉蹌而行。
天色完全暗下來後，氣溫驟降，我緊抱著手臂抵禦山寒，抬頭望向天際，此刻天上無星也無月，就像一塊黑布蓋住整個世界。
前方有團紙張在路邊隨風翻動，我走過去撿起，是張報紙，似乎被人拿來包裹東西之後又隨手棄置在這。
我將報紙拿在路燈下照，報紙上面的時間是西元1999年10月。
社會版面的頭條是一張拉起黃布警戒線的樓房倒塌畫面，斗大標題寫著：『九二一震倒樓房中挖出半年前入境臺灣後離奇失蹤的泰國法師遺體。』
『……經法醫勘驗，泰國法師屍體早已枯竭如木乃伊，生前腹部遭人剖開，挖取雙眼及其部份臟器，並有被啃食過的跡象。』
九二一大地震是我出生前三年發生的事，我聽大人提過當時地震的恐怖情景，原來還有這麼讓人發毛的新聞後續……
報紙上刊登著那名泰國法師的生前照片，滿臉經文刺青，死氣沉沉的雙眼盯得令人渾身不自在。我放下報紙，讓它隨風飄走。
下坡的一處果林間，有棟木頭搭建的工寮裡，燈光通明著，在搖曳的芒草間若隱若現。
我朝那走去，遠遠地即能看見那工寮裡許多人影晃動，人聲鼎沸。
從窗條隙縫裡探去，能見到十幾名男女老少的賭客紛紛聚賭、吆喝喧嘩。
啐著三字經的聚賭現場，讓我打消了問路的念頭。
忽然，我撞見一雙腿吊在我面前，晃啊晃的，我抬頭一看，是一個在樑上上吊的婦人。我嚇得尖叫，跌到地上。
她手裡還抱著嬰兒，血水不停地從她的腳下滴落。脹成紫黑色的臉，凸著眼珠，吐著長舌，死狀很難看地望著窗內聚賭的人，面容愁苦哀嘆。
下一刻，她驚慌大叫，「快跑、快跑啊。」
我沒來得及反應，裡面忽然起了慌亂的騷動，就在這時，轟然聲響，賭寮裡瞬間起了大火。
賭客慌亂大叫，四處竄逃，但這賭寮沒有門？所有的人都逃不出來，全身著火，緊攀著穿條伸手哀嚎，裡面已陷入一片淒慘的火海。
熱氣朝我的臉上逼來，我的雙腳動彈不得，一後退即跌坐在地，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遠離那烈炎衝天的賭寮。我怔怔地看著大火將工寮吞噬，火花照亮四周裁種的果樹，還有不遠處的公墓山頭。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火勢來得快，去得也快，夜月下賭寮已被燒成一片焦臭破敗的殘骸。
我驚魂未甫地爬起，轉身要離開之際，身後又傳來了吆喝聚賭的聲響。
我回頭看，那賭寮恢復了和先前一樣的景象，彷彿剛才那場火沒發生過一樣。
那個婦人也出現在寮外的樑下，兩隻凸出的眼珠子，在黑暗中反著夜光，望著我。
我困惑不解，走了回去，對著那婦人問。
「這是夢？還是真實？」
她淒苦的神情，幽幽地對我說，「妳不是這裡的人，妳能離開，真好。」
「我、我該去哪裡？」
「山下的公車亭，去人多的地方，妳總會想起……」
我想著她說的話裡的意思，婦人神情突然再度驟變，「快走。」
我知道，是那場大火又要來了，急忙轉身逃跑。
背後亮起一片火光，照亮了彎延的昏暗山逕。我一路奔跑下山，心裡餘悸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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