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靈車—通往人多的地方

公車亭老舊破敗,看起來像是已廢棄的樣子。
這裡只有一個斑駁的站牌,一班「0號」公車的路線圖。
我依循已模糊不清的站牌看去,對上面的各個停靠站名感到困惑不已。
這裡是『空耕』站,再來是『太平公墓』、『食洞』……『血牢』(已被劃掉?)、『殤園』、『鬼應公廟』、『屍鬼殿』……每個站名都怪異得讓人很不舒服,我視線直接掃到到終點站『冥府分界所』,心底抽了一陣寒氣。每個站牌無不告訴我,我已經不在這世間上了。
最後,我在倒數第三站找到一個正常的地方:『夜市』。
心底隱隱還懷抱一絲我只是在作夢的希望。

黑夜特別的慢長,像是永遠也不會天亮。
我開始算起抵達『夜市』的站數,共有十七個站,不確定這個距離有多遠,但走完一站少一站吧?
我猶豫走出公車亭,一道亮光照了過來。
我抬眼看,一輛公車出現在蜿蜒的盡頭,正朝這裡行駛而來。
公車駛近時,我才認出那是一台公車改裝成的靈車,整輛黑色的公車前掛著一名男性的証件照,猶如遺照那麼大張。
車身滿是花圈和彩色的閃爍小燈炮,繽紛又熱鬧的突兀裝飾,只差沒有放起嘉年華音樂。
公車開啟車門時,我看見司機就是車前遺照上的人,司機死氣沉沉地等著我。我躊躇猶豫地上了公車。
車上的乘客不少,一個個死氣沉沉地坐在位置上,有些人的表情痴呆異常,有些人的五官早已模糊。
我不敢走得太裡面,由於車廂裡全透著一股令人發寒的氣息,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霉味,雖然也想過自己也許確實已經死了,也已是個鬼,但仍感覺自己和這些乘客有很大的不同。
其實活著的時候,我也總是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我很難融入群體,總是習慣獨來獨往。
公車上的窗玻璃已經破得差不多了,車體也很老舊,老是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有拋錨的可能。
窗外夜幕景色蕭條,像公車這樣緩慢的速度不知何時才到得了下一站?
到了「夜市」之後,應該就有辦法找路回家吧?
一個老婦人顫巍巍地走到我面前,直盯著我瞧。
她用無齒而退化凹陷的下顎,有些口齒不清的對我說了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老婦人老眼巴巴地看著我,「妹妹,妳是不是還有活著的感覺?還能聞到氣味?妳幫我形容看看,豬腳麵線是什麼滋味,我已經很久沒再嚐過食物的味道了……」
我尷尬地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這時,車子這時忽然停住了。
前門「咚」地一聲打開,走上來了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
男子帽簷下露出半張臉,筆直的鼻樑和下巴微蓄著短鬍,看起來年紀約三十歲左右。他行動自如,身手矯健,不像個鬼。
男子走近時,周身好像散發出一種奇特的氣場,讓人難以接近的那種。老婦人看到他,趕忙躲回自己的座位上時,我才覺得這不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
男子側對著我一半尺的距離站著,哼著的曲子忽然停止,轉過頭來看我,我立刻收起自己注視他的目光,撇過頭去。
男子朝我走來。
「妳知道自己的事嗎?」他的發音隱約帶有一種平滑的腔調。
我抬眼看他,單眼皮下有雙烔烔有神的細長眼,像日本人。我搖搖頭,警戒反問,「你呢?」
男子笑了一下,好像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他雙臂交叉在胸前,仰著下巴,「如果妳死得夠久,就會跟這些人一樣。而這些人呢,再久一點就會跟地板上的那坨東西一樣。」
他讓我注意到一旁的空椅下的東西。那是一團渾濁的白色形體,看不出是什麼東西,黏糊糊的微微蠕動。
那也曾經是人的靈魂?也曾經……是個人?
男子眉尾一挑,用種耐人尋味的目光掃了我一眼後,揚著嘴角的笑意轉身,在我站著的身旁的空位坐了下來。
窗外深夜的景色愈漸明亮了起來。我原以為是日出的晨紅,但那不並是天亮,是一片詭異的暗淡橘光,籠罩整片大地。
我驚訝的探出窗外,視線所及全是詭異的田地,泥土裡沒有種植任何東西,只有一排又一排的凹溝,凹溝間,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
公車駛進了一處黑林裡,窗外的景色變得單調。
我望著模糊的窗外,想起了在賭寮外,抱著嬰兒上吊的婦人。她的生前會是什麼樣的,為何會在那裡自殺?
不自覺地,想起了媽媽。想起了那段回到家後,痛苦不堪的日子。
一如往常一樣,放學後,我背著書包在外頭晃到天黑才回家。
「又這麼晚回來?妳又到底去哪裡鬼混了?妳把家裡當成什麼地方?還是又去跟誰鬼混?」
媽媽又發作了。我沒回應她,往房間走。
「我在跟妳說話妳聽見了沒有?老是那張臭臉,我欠妳什麼了?搞清楚,要不是因為妳,我會過這種日子嗎?」
我關上門,上了鎖,媽媽聽到鎖門聲氣極敗壞地在外面狂罵,「妳這是什麼態度,給我出來。我叫妳出來,開門。」
「不要臉,才幾歲就去別人家裡住?離家出走的時候不是東西全都款款出去了嗎?現在還敢回來,被人拋棄了吧?不是很會嗎?跟妳爸一樣,不知檢點,再出去啊,這家也沒差妳一個。」
媽媽愈拍愈用力,歇斯底里,我捂住耳朵,仍無法阻隔她的爆發音量。
「妳跟妳爸一樣沒良心,我生妳養妳這麼辛苦,妳怎樣對我?翅膀硬了是不是?不想回來就不要回來……」
自從爸媽離婚後,我早就沒有爸爸的消息了,是媽媽故意要斷絕我跟爸爸來接觸的,他們離婚我也是最後知道,我連選擇跟誰的機會也沒有,如果可以,我才不想跟她住在一起……
爸爸……我多希望你能快點出現把我帶走。
「早知道妳也這麼不聽話,跟妳那個不負責任的爸爸同個樣,我當初就不該把妳生出來。」
爸爸是因為媽媽老是這樣才想離婚的吧,她每天都在發瘋,誰受得了啊。
「妳以為我想被妳生出來嗎?」我哭吼了回去。
「那妳怎麼不去死啊。」媽媽更加暴怒,「妳不是很會嗎?妳去讓車撞死好了,死遠一點,我才不想幫妳收屍。」
我縮抱著身體,坐在地上,埋頭悶塞著氣,眼淚不停的掉──我絕對不會哭出來。
可是身體像抽搐一樣的在顫抖,心臟被壓抑得都快破裂了。
當時的感覺真是快活不下去了。
我想要逃,一定要逃,再也不要回來了。
我低頭看著手腕上的傷,仍不明白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吸著鼻子,偷偷拭淚。媽媽怨恨的咆哮猶如在耳。
公車駛出黑林道後,又回到那詭異的紅景當中。
我望向窗外,突然,一張面目猙獰的臉朝我撲了過來,「啪」地一聲撞上了窗戶,我嚇得跳起,公車上的靈魂也跟著起了騷動。
那名鴨舌帽男人似乎也嚇到,警戒地站了起來,手按在他腰間的一把長武士刀上。──他什麼時候帶刀上來,我怎沒注意到。
一陣陣古怪的低鳴聲從窗外傳來,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呻吟,又像是低語交談。道路兩旁的凹坑裡,冒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
那些人全身沒毛髮,雙眼暴突,全身沾滿污泥,動作像是猴子般,張嘴發出古怪的呻吟,一個個全朝公車聚集,然後撲了過來。
車速太慢了,我忍不住對司機提醒,為何還不將車開快點啊,把這些東西給甩掉啊。
鴨舌帽男子則看向我,那怪異的眼神好像我做錯了什麼。
那些攀爬上公車的泥人不停拍打車聲,企圖要進來,車上的乘客,意識清楚的都顯得很驚慌。
我也嚇得往車後躲。就在這時,車窗被擊破了,怪異的泥人試圖鑽進車裡來。
鴨舌帽男抽出一那把彎長的武士刀,刺向鑽進車體的泥人,一刀一個,動作快如旋風,一腳又一腳利落地將那些泥人一個個踹出車外。
一個泥人不知從哪冒出來,赤腳踏著噠噠噠的溼泥繞過了男子,張手猙獰的朝我的方向撲跳而來。
我閉眼驚叫──噗地一聲,泥人恐怖的表情騰空停留在我的面前,刀尖穿出他的額骨,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時,男子直接將泥人整個甩出了窗外。
待鴨舌帽男將公車上的泥人清理乾淨後,公車也終於駛離了那個鬼地方。
進入另一個同是黑夜的場景,車上的騷動也漸漸平息。
他收起手中的那把武士刀,刀一入鞘,整把武士刀便隱沒消失。
他兩眼盯著我走來。我緊張得低下頭去,不知道為什麼。
「妳知道剛才是怎麼回事嗎?」
我搖搖頭。
「不要再去想些有的沒的,自找麻煩,把那些東西都引來了。」
他很不耐煩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想弄清楚他說的意思,走了過去,還沒開口聽他就說,「閉嘴。有什麼事,到終點站再說。」
終點站?我抬頭望著公車上方貼的路線圖,終點站是『冥府分界所』。
他像是在想什麼,忽又蹦了句,「身上那把刀好好保管,它會是妳的護身符。」
我想起了放在口袋的那把瑞士刀,很訝異他會知道,「護身符?這是什麼意思?」
他閉上眼身體後仰,將鴨舌帽拉下蓋住了臉,擺明了不想理我,我悻悻然地坐了回去。關於被這樣冷漠對待,我已習以為常了。雖然心裡還是會很難過,感覺很受傷……腦海裡一個聲音突然冒出來責備我,「妳能不能不要那麼玻璃心?」
「喂。」
我嚇了一跳,望著回頭看我的鴨舌帽男,想起他剛才的提醒,「抱、抱歉。」
不能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不然會把剛才那種東西引來。
我真是什麼事也做不好。忍不住偷偷嘆了口氣,用力地不再想東想西。

公車陸續駛過一些詭異又難以形容的地方,那些都不是活人世界裡所能見的。寒帶的叢林沼澤、黃色如沙漠的海、一處占地廣大的巨墓園,每一個墓碑都有一棟房子般的巨大得不可思議,還有像紙紮般毫不真實的高樓城市。
我每處怪異景色都讓我膽顫心驚,但只要不要再出現什麼嚇人的東西就好了。
鴨舌帽男忽然起身,走上前去和司機先生說了什麼,公車緩緩停下,開啟車門讓他下車。停靠站名為「血牢」。
我望著窗外,是一處充滿濃霧的地方,稍遠處便看不見任何東西,不知這裡名為血牢的由來。寒冷的霧氣從破窗漫進車裡,瞬間公車宛如在雲端。
我對著已下車的他喊了一聲。
他回頭了。
「你,你不是要到最後一站去嗎?」
他沒理我,從口袋裡抽出一支菸,叼在嘴邊。
「那我可以知道你是誰嗎?接下來我該怎麼辦?」
他擺了擺手,回過頭,隨後整個人就消失在迷霧中了。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