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無以言說(1)

既然我從未存在於那人心裡,過去我所付出的一切不過是個空相。
而我所相信那人妄自建立的英雄形象也從未存在過,亦是個空。
為不存在的空相而陷入執著的悲傷,像是不值得一提的可悲笑話。牛頭不對馬嘴。
但既然過往一切皆空,那還有什麼是真實的呢?
想來想去,不過就是僅有的現在罷了。
而現在的這個我,也本不該存在於這世上的……
真正的我早已隨周子芯身死而毀滅,還有什麼要執著?我,是妄念,我亦是執念,我是王昊陽最想保留下來的祈願,集結周子芯的求生意念而誕生出來的產物罷了。
看破這場空相,心靈竟意外的平靜了下來。
或許,尋找能回歸心靈的平安之地,才是我之所以仍然存在於世的原因。
這一件事,我不得不去做。

唐先生向我提議回校園再進修的建議,我婉拒了,覺得再回學校讀書沒什麼意義。但向唐先生提出了想工作的要求。
於是唐先生安排我先進基金會工作,但條件還是得去夜間進修學歷,他覺得,至少我得拿到高中學歷,有個一技之長,未來在社會上較好立足。我只好應付。
我在基金會做最基層的庶務,工作量少的時候,我就上網查資料、繼續找地圖,我想知道,那個讓我醒來的水泥屋到底在什麼地方。
從我出院後的這期間裡,有些媒體想盡辦法聯絡上我,想請我上節目或訪問我,還有人自稱是王家親友、舊識,都是冒充的,目的不明,全被唐先生的人識破。
至今,乃偶有人會在附近監視著我。唐先生也同意我應該低調。
關於王昊陽家的事,能在新聞媒體上找得到的我已全看過一遍了。
王政峰案子很複雜,劉富坤弊案牽扯的相關當事人,有些人已不在了,另些人避逃國外,或者早已下落不明。當時曾列為關鍵證人的人在過去審案時也變得三緘其口。
就王政峰過去給人的印象是個熱心仗義的人,曾舉發過許多弊案。在他出事後,雖然有人刻意裁贓他有情感與債務問題,也發現了遺書,但那些都是疑點重重的粗糙偽證,其實多數輿論並不相信。
王政峰失蹤前正著手幾件問題弊案,其中最大就是關係到上億元回扣的土地開發案。那案子是由時任縣長的劉富坤和土地開發商張雄共同策劃。
劉富坤當年名聲大好,是當地的劉大善人,受到地方愛戴,多年從政生涯他搞垮地方經濟,舉債縣市為全國之冠,期間還離奇失蹤十幾名地方警察和公務人員。離譜的是,那些失蹤與命案最後都是不了了之,沒有下文。
而王政峰揭露的那起開發弊案最終也因王政峰失蹤,證人翻供和證物不足而不予起訴結案。

「看妳這陣子都在瞭解妳家過去的事,我想知道,妳對於妳家過去發生的事的想法?」
唐先生原本並不和我提過去王家的事,但這天他請我進辦公室,與我會談。
我想起了前兩次來找唐先生談話的年輕立委,好像叫程翔,他似乎常來和唐先生聊政論時事,最近在關切下一屆市長選舉的事,想來是來找唐先生請教策略吧。
「會傷心嗎?還是憤怒?害怕?妳希望如果可以,怎樣可以幫妳?聽陳秘書說,妳回診幾次就沒再去了?妳想不想換別的醫師?」
「我不覺得我需要再回診。」我說。
唐先生點了一下頭,喃喃自語,「妳的狀態看起來很好,只是太沉默了點,也不願與人接觸,這讓我有些擔心。我一直認為妳應該還只是十七歲的女孩,但是妳現在看起來就像個七十歲的老人。」
我也覺得自己老了很多,自從我身死之後,明白了那麼多之後……已經再也回不到17歲那時候的自己了。
唐先生說,「如果妳想說說話,或許可以找陳秘書,她和妳的年紀相仿,女孩子的話題應該談得比較來。或是,基金會裡的人都還還不錯,像小琪、玉佳她們,妳也可以試著跟她們多接觸。」
程翔立委好像和唐先生提過對王家案有興趣,但是唐先生當時並沒有向立委表達什麼,他們在會議室裡談的話,我只能略知一、二。
後來我試著去瞭解這個人的背景,想知道他的目的,間接知道他所屬的新政黨後選人正與劉富坤所屬的勢力相互競爭對抗。
而劉富坤現在聲勢大好,從以前鎮長時代聲勢長鴻,這次決定競選下屆的六都市長。
只是我不懂,他明明曾經做過這麼多壞事,也曾被起訴留有紀錄為什麼地方民眾還是那麼相信他就是個大善人,相信他只是履履受人陷害?就因為他表面親民慈善,擅於拍頭收買人心,和那些浪費公帑無關緊要的舖路善事嗎?
「靚寧,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我愣了會,意識過來,「抱歉。我在想王……我家的事。」
唐先生輕嘆口氣。
「關於過去妳家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才好。這個案子發生至今也快到二十年的法律追溯期,既然已破不了案,但是換個方面想,時間一到,那些人也不再對妳有威脅,妳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現在最重要的是妳的未來……」
「唐先生,王家案有可能翻案嗎?」
唐先生愣了一下,思考後說,「我想,妳自己也瞭解了不少。妳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當時案子辦不下去,是因為雖然的證人,但沒有最直接的物證,妳的家人失蹤後下落不明,證人後來又翻供,案子才會懸空,變成現在這樣。
「現在已經經過了這麼多年了,要再重新採證太困難,很多人事物都已經不在了,要翻案,說實話不可能了。」
「唐先生,有件事我覺得有些奇怪。」我將在醫院時,遇見劉富坤和當年承辦王家失蹤案的檢察官蕭叔叔一起來看我的事說出來,雖然內心猜得一二,但還是想求證。
唐先生斟酌之後,決定告訴我他所知的王家案。
他曾研究過王家失蹤案與土地弊案間的關聯,原本這案子並沒有難到破不了,檢察官蕭國義也信心滿滿,但是後來案子辦到關鍵時,檔案室突然發生不明火災,將當時重要的搜證資料全付之一炬,導致案子後來懸空在那。
各種質疑與陰謀論相繼傳出,但再多的揣惻也沒用。辦案靠的是證據。
關於蕭國義與劉富坤之間的關係,唐先生的話說得保守,但我相信他知道的比實際上的更多,或許是他認為現在談王家失蹤案對我並沒有好處,因此語帶保留吧。
許多人都認為蕭國義很可能收了好處,至少,除了無法破這案子之外,他還是能在別的案件上立功,平步青雲,聽說劉富坤在後面當了他升官的推手,而現在他已一路升上檢察總長的位置。

下午的時候,程翔找唐先生,也帶了飲料過來,基金會裡的人都很喜歡他,也知道他和唐先生的交情,在大家聚在一起用下午茶,歡樂輕鬆的氛圍很感染人。
程翔發現我一個人遠遠地坐在這,於是過來和我聊天。
他是個年紀與王靚寧相仿,親切爽朗的人,說話的語氣自然得像在討論天氣一樣毫無壓力,他以為我不認識他,對我侃侃而談地分享一些生活趣事。
社會運動出身,幾年前曾因學運而聲名大噪的他才開始踏入政壇。雖是政治素人,沒有雄厚的背景,但對未來充滿理想抱負,充分展現出決心改革社會的力量。
他知道我是誰,也會想探我的意願,是否還記得小時候的學號?喜歡的東西或活的之類無關緊要的事,我也想放寬心的與他聊聊,例如我最愛夏天抱著半顆小玉西瓜拿湯匙挖這類事,但這些都是周子芯的事,不是王靚寧的。
我知道他想瞭解的是身為王家唯一生寰者還記得過去多少。他似乎真的很想幫我的忙,只是我無法和他提。
我沒有王靚寧留下來的記憶,我擁有的只是她的生魂而已,但生魂只是讓她的身體不死,並不具有她任何的意識和記憶,她真正的靈魂已滅了。

程翔這個人給人一種親近而溫暖的感覺,我能感覺到他的真誠,還未被政壇污染的清澈。
他讓我不自覺地想起了王昊陽。
如果他還活在世上,他到這年紀的時候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他的善良和熱誠是否跟像程翔一樣,像他的父親那樣,成為一名熱愛這個世界的傑出青年?
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台外的夜空發呆。
拿起王昊陽留下來的鑰匙看了看,月色照映下,銅製的鑰匙散散發出幽微的光芒。
想起王昊陽燃燒自己的靈體只想保全妹妹的模樣,我撫摸著鑰匙的型狀,它的圓滑,它的鋸齒與直條的匙身,每一個細節,將它緊抱在掌中,按在心口,彷彿有了依靠。
彷彿王昊陽還在。為他的執著而在。
我的心是滿的,時至今日我終於能心無罣礙的想念昊陽。
我相信我們是那樣的靠近,關係該比從前更親近,我的身上流著與他相同的血脈,我們是戀人,亦是親緣。
我還想把王昊陽活進自己的身體裡,為他而活。但是為什麼現在卻只感到錐心刺骨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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