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家失蹤案將屆滿二十年法律追溯期的前幾天，隨著屍骨出土，王家案開始重啟調查。
那些總是暗中跟監我的人，換成了警方的人就近保護，我是王家唯一的活口，重要證人，雖仍然不知道王靚寧當時遇害的經過但那已不重要了。
王昊陽這十幾年來的蒐證，還有程翔在國外取得連繫後，逃亡十多年的一名關鍵人證也決定再次作證，讓這懸案終於再次露出曙光。
沸沸揚揚的喧騰過後，日子也終於漸漸的平息下來。
在王家喪事告一段落後，我沉澱了一段時間，來到城堭廟前。
閉上眼，感受廟裡香火的氣味，心神平靜了許多，但是當我望著城堭爺莊嚴的神像時，心中仍是茫然困惑。
這世上一定有神吧？神明會保祐那些善良的人嗎？
我雙手合十向城堭爺祈求，為媽媽和程翔祈求平安保祐，但對於自己的心該何去何從卻依然居無定所。
步出廟堂後，我在廟埕前的小吃攤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我訝異得走近確認，「曾先生？」
香腸老闆驚疑的眼神，讓我更加確定，他怎會在這？我忍不住伸手碰觸他臃胖粗壯的手臂，是實體有溫度的。他是怎麼活過來的？
「曾先生，你回義民廟了？」
「小姐，我們認識嗎？妳怎麼知道我姓曾？啊，妳不就是之前上新聞說的那個……」
不對，他的聲音有點不太一樣。仔細看他臉上多了皺紋，髮鬢也白了，氣質也沒那麼粗魯。
我遲疑了一會兒，「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妳剛說的義民廟，是景山區的義民廟嗎？」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和他提起了在景山河堤見過和他很相像的人，他豁然開朗了起來，糾正我，「妳看到的是鬼吧？」
我沒否認，他笑開懷了，「沒錯，曾文斗就是我的老爸。」
「我老爸已經過世三十多年了，他以前在生的時候還是地方的頭痛人物，不務正業，遊手好閒，鬧事又愛賭，一年換二十四個頭家，做最久的工作大概就是山坡整地的臨時工人了吧。」
曾先生與我談起了他的父親。
「那時候那帶亂葬崗挖出不少無名屍骨，市公所有人說有感應到神靈，說是日據時代抗日的義民死後被埋在那，決定埋一座義民廟供奉。工程結束後，我阿爸閒閒沒事就繼續去幫忙點香整理環境，後來說那座陰廟很靈，開始時常去那裡燒香求名牌、賭運……不過後來他贏太多錢，最後還是被人做掉。沒想到他死後還真去了那裡。」
「我爸他好嗎？」曾先生問。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很好，他跟著褚大哥日子過得很歡喜。曾先生是位很有義氣的人，愛錢，但也很勇敢正義。」
曾先生笑了起來，他笑的模樣和曾文斗一模一樣，看似有些奸邪，但實則並不如此，「那一定是跟隨褚大哥的關係。若是這樣我就放心了，多謝妳告訴我這些，我回去跟我阿母說，她一定也會很歡喜。」
這時已近黃昏，河道山路旁皆無人煙，一路上只有一個種田人戴著斗笠騎機車經過。
待我走近義民廟的時候，夕陽已將要隱落山頭。
義民廟的外觀模樣仍是我先前所看到的樣子，被打理得整整齊齊。
我坐在有廟前空地的石椅上，抬頭望著山邊最後一抺夕陽，橘火色的金邊沉入後，天色也漸漸的暗下。
有位七十多歲瘦骨嶙嶙的阿伯走來，笑笑地和我打聲招呼，之後進義民廟點晚香。
阿伯要離開前喚了我一聲，「小姐，晚上這裡卡嘸人，一個人危險，早點回去哦。」
我點頭微笑，看著他離開。
又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天完全的暗了下來。
我回想起自己全身被燒得焦黑見骨的模樣，他坐在我的身旁仍握著我的手。他悲憫的眼神我當時還認不出來，以為他是在同情我。他內心到底有多大的不捨從沒對我說過……
想著是王昊陽陪伴著那時最為痛苦的自己，現在我心裡湧現的盡是甜蜜。
謝謝你，王昊陽。在我最失控最無助的時候，你始終不願放棄的相信我，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放開。
香爐前香煙裊裊，燭火微光搖曳，漆黑的山間平靜得只有偶爾傳來的鳥啼和蛙鳴。義民廟裡仍靜悄悄的，沒有先前所見的喧嘩，不知道褚大哥和那幫兄弟是否安然無恙？也許他們都還在，只是我再也見不到罷了。
我起身，在廟前捻了柱香，「禇大哥、眾兄弟，我是周子芯，特地來這裡，也代曾文斗先生和你們道謝，辭行。」
插完香後我合掌拜了拜，走出廟簷外，望著一片漆黑的山景河堤，知道自己不會再過來了。
□
劉富坤、蕭國義、張雄還有涉案的地方角頭的幾名手下……那幫凶嫌還沒死的全被起訴後，我來到墓園替王靚寧為她的父母、哥哥上香。
望著刻有王昊陽名字的墓碑，將裝在盒子裡已銹蝕不堪的瑞士刀，放在墓碑前的祭台上。望著他的墓碑，明知道他已魂滅了，我還是願意相信他能感知這一切。
「孟婆曾說，地獄十年人間一天，很久之後的現在我才明白，那指的不是時間單位，是痛苦。痛苦總是讓人度日如年。」
於是在人世間才有這麼一句話，「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我回頭了，王昊陽。
厚重陰沉的天色終於下起了毛毛雨。
我望著他的墓碑許久，雨水使我的視線模糊，一眨眼，雨水便如淚滴般的滑落。
風中吹起一股沉重的氣味，像是那股曾經在我口中燒焦的鐵銹味。
身後緊隨而來的是爬上坡的細碎腳步聲。
我知道一路上都有人跟蹤著我，不需要回頭也知道。
那踏在濕泥上的黏膩腳步聲停在我的身後。
我終於走到了今天。
冷風吹動墓間的雜草搖曳，我望著前方遠處的榕樹，放空了自己。
有人用一物抵住我的後腦，我聽見機械拉掣的聲響，頭皮一陣發麻。
還是會害怕啊。
我咬著牙，望著平滑的墓碑上反映著身後那兩個人的倒影。拿槍的是蕭叔叔。
「王靚寧，怎麼，意想不到吧？」劉富坤粗糙渾厚的聲音響起，「我也沒想到，妳這個躺了二十年的死人竟然還有這能耐反咬我一口。放妳一條生路，妳不活？哼，別以為有了靠山就能扳倒我，妳這麼想見妳家人，我就送妳去。」
我閉上眼，仍感到會害怕而發抖。
「王靚寧，妳還有什麼話想說？」
我一語不發。
我原本就只是一個孤伶伶的人，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懂，所有的快樂和悲傷都已經歷過了，已無所求。
如果可以，我只想到你那裡，就算是無間地獄我也不怕。
滿眼簾上盡是熱燙刺眼的雨淚，我望著樹下，雨霧與景色形成的一模糊透明的身影，彷彿是他。
我望著雨中模糊殘影微笑。王昊陽，是你嗎？
真好。你還是信守承諾的回來了。
不能代替你親眼看到那些惡人受到審判制裁，真的好可惜。
我很抱歉，一再辜負你對我的期望，沒能好好的代替王靚寧、代替自己活著。可是我實在是已死了太久，早已忘了活著是什麼滋味。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
我聽見自己不自覺想起經文的聲音，身後也傳來那些大人訕笑。
瞬間，一聲槍響。
彷彿聽見我的腦殼破裂的聲音。
我的頭撞上墓碑，視線斜落了下來，停留在自己流出的血水上。
但願這世上一切所有的痛苦與悲傷，都能跳脫苦集滅道的輪徊。
那些總是暗中跟監我的人，換成了警方的人就近保護，我是王家唯一的活口，重要證人，雖仍然不知道王靚寧當時遇害的經過但那已不重要了。
王昊陽這十幾年來的蒐證，還有程翔在國外取得連繫後，逃亡十多年的一名關鍵人證也決定再次作證，讓這懸案終於再次露出曙光。
沸沸揚揚的喧騰過後，日子也終於漸漸的平息下來。
在王家喪事告一段落後，我沉澱了一段時間，來到城堭廟前。
閉上眼，感受廟裡香火的氣味，心神平靜了許多，但是當我望著城堭爺莊嚴的神像時，心中仍是茫然困惑。
這世上一定有神吧？神明會保祐那些善良的人嗎？
我雙手合十向城堭爺祈求，為媽媽和程翔祈求平安保祐，但對於自己的心該何去何從卻依然居無定所。
步出廟堂後，我在廟埕前的小吃攤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我訝異得走近確認，「曾先生？」
香腸老闆驚疑的眼神，讓我更加確定，他怎會在這？我忍不住伸手碰觸他臃胖粗壯的手臂，是實體有溫度的。他是怎麼活過來的？
「曾先生，你回義民廟了？」
「小姐，我們認識嗎？妳怎麼知道我姓曾？啊，妳不就是之前上新聞說的那個……」
不對，他的聲音有點不太一樣。仔細看他臉上多了皺紋，髮鬢也白了，氣質也沒那麼粗魯。
我遲疑了一會兒，「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妳剛說的義民廟，是景山區的義民廟嗎？」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和他提起了在景山河堤見過和他很相像的人，他豁然開朗了起來，糾正我，「妳看到的是鬼吧？」
我沒否認，他笑開懷了，「沒錯，曾文斗就是我的老爸。」
「我老爸已經過世三十多年了，他以前在生的時候還是地方的頭痛人物，不務正業，遊手好閒，鬧事又愛賭，一年換二十四個頭家，做最久的工作大概就是山坡整地的臨時工人了吧。」
曾先生與我談起了他的父親。
「那時候那帶亂葬崗挖出不少無名屍骨，市公所有人說有感應到神靈，說是日據時代抗日的義民死後被埋在那，決定埋一座義民廟供奉。工程結束後，我阿爸閒閒沒事就繼續去幫忙點香整理環境，後來說那座陰廟很靈，開始時常去那裡燒香求名牌、賭運……不過後來他贏太多錢，最後還是被人做掉。沒想到他死後還真去了那裡。」
「我爸他好嗎？」曾先生問。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很好，他跟著褚大哥日子過得很歡喜。曾先生是位很有義氣的人，愛錢，但也很勇敢正義。」
曾先生笑了起來，他笑的模樣和曾文斗一模一樣，看似有些奸邪，但實則並不如此，「那一定是跟隨褚大哥的關係。若是這樣我就放心了，多謝妳告訴我這些，我回去跟我阿母說，她一定也會很歡喜。」
這時已近黃昏，河道山路旁皆無人煙，一路上只有一個種田人戴著斗笠騎機車經過。
待我走近義民廟的時候，夕陽已將要隱落山頭。
義民廟的外觀模樣仍是我先前所看到的樣子，被打理得整整齊齊。
我坐在有廟前空地的石椅上，抬頭望著山邊最後一抺夕陽，橘火色的金邊沉入後，天色也漸漸的暗下。
有位七十多歲瘦骨嶙嶙的阿伯走來，笑笑地和我打聲招呼，之後進義民廟點晚香。
阿伯要離開前喚了我一聲，「小姐，晚上這裡卡嘸人，一個人危險，早點回去哦。」
我點頭微笑，看著他離開。
又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天完全的暗了下來。
我回想起自己全身被燒得焦黑見骨的模樣，他坐在我的身旁仍握著我的手。他悲憫的眼神我當時還認不出來，以為他是在同情我。他內心到底有多大的不捨從沒對我說過……
想著是王昊陽陪伴著那時最為痛苦的自己，現在我心裡湧現的盡是甜蜜。
謝謝你，王昊陽。在我最失控最無助的時候，你始終不願放棄的相信我，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放開。
香爐前香煙裊裊，燭火微光搖曳，漆黑的山間平靜得只有偶爾傳來的鳥啼和蛙鳴。義民廟裡仍靜悄悄的，沒有先前所見的喧嘩，不知道褚大哥和那幫兄弟是否安然無恙？也許他們都還在，只是我再也見不到罷了。
我起身，在廟前捻了柱香，「禇大哥、眾兄弟，我是周子芯，特地來這裡，也代曾文斗先生和你們道謝，辭行。」
插完香後我合掌拜了拜，走出廟簷外，望著一片漆黑的山景河堤，知道自己不會再過來了。
□
劉富坤、蕭國義、張雄還有涉案的地方角頭的幾名手下……那幫凶嫌還沒死的全被起訴後，我來到墓園替王靚寧為她的父母、哥哥上香。
望著刻有王昊陽名字的墓碑，將裝在盒子裡已銹蝕不堪的瑞士刀，放在墓碑前的祭台上。望著他的墓碑，明知道他已魂滅了，我還是願意相信他能感知這一切。
「孟婆曾說，地獄十年人間一天，很久之後的現在我才明白，那指的不是時間單位，是痛苦。痛苦總是讓人度日如年。」
於是在人世間才有這麼一句話，「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我回頭了，王昊陽。
厚重陰沉的天色終於下起了毛毛雨。
我望著他的墓碑許久，雨水使我的視線模糊，一眨眼，雨水便如淚滴般的滑落。
風中吹起一股沉重的氣味，像是那股曾經在我口中燒焦的鐵銹味。
身後緊隨而來的是爬上坡的細碎腳步聲。
我知道一路上都有人跟蹤著我，不需要回頭也知道。
那踏在濕泥上的黏膩腳步聲停在我的身後。
我終於走到了今天。
冷風吹動墓間的雜草搖曳，我望著前方遠處的榕樹，放空了自己。
有人用一物抵住我的後腦，我聽見機械拉掣的聲響，頭皮一陣發麻。
還是會害怕啊。
我咬著牙，望著平滑的墓碑上反映著身後那兩個人的倒影。拿槍的是蕭叔叔。
「王靚寧，怎麼，意想不到吧？」劉富坤粗糙渾厚的聲音響起，「我也沒想到，妳這個躺了二十年的死人竟然還有這能耐反咬我一口。放妳一條生路，妳不活？哼，別以為有了靠山就能扳倒我，妳這麼想見妳家人，我就送妳去。」
我閉上眼，仍感到會害怕而發抖。
「王靚寧，妳還有什麼話想說？」
我一語不發。
我原本就只是一個孤伶伶的人，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懂，所有的快樂和悲傷都已經歷過了，已無所求。
如果可以，我只想到你那裡，就算是無間地獄我也不怕。
滿眼簾上盡是熱燙刺眼的雨淚，我望著樹下，雨霧與景色形成的一模糊透明的身影，彷彿是他。
我望著雨中模糊殘影微笑。王昊陽，是你嗎？
真好。你還是信守承諾的回來了。
不能代替你親眼看到那些惡人受到審判制裁，真的好可惜。
我很抱歉，一再辜負你對我的期望，沒能好好的代替王靚寧、代替自己活著。可是我實在是已死了太久，早已忘了活著是什麼滋味。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
我聽見自己不自覺想起經文的聲音，身後也傳來那些大人訕笑。
瞬間，一聲槍響。
彷彿聽見我的腦殼破裂的聲音。
我的頭撞上墓碑，視線斜落了下來，停留在自己流出的血水上。
但願這世上一切所有的痛苦與悲傷，都能跳脫苦集滅道的輪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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