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對眼前年幼的自己說，艾寧，妳要相信自己，妳擁有創造世界的天賦，有豐沛的情感和愛人的能力，但太容易相信也同情別人，同情絕不是愛。愛只能給懂得珍惜妳的人。
但我知道她這年紀是不會懂的。在我當年最厭惡的就是大人說這些大道理。誰知道經歷過這麼多事後才發現大人口中老掉牙的道理，其實都是踏過血淚換來的真知灼見。
滿腹的言語想要訴說反而語塞。
我起身，看了看前方愈漸模糊的路徑。時間差不多了。
「姊姊，妳要走了嗎？」
我對她說，「艾寧，明天去上課吧。」
她低頭沒說話。
上課對她來說是多可怕的字眼，那代表又要將自己投入那些邪惡孩子的實驗樂園裡，我不知道今天又會怎樣被整，他們又會將我這遊樂設施玩成什麼新花樣。
「我不要。反正不去也能畢業，我不需要朋友。除非全班都死光了我才要去。」她果然氣呼呼的，「怡珊也背叛我，聯合張太妹那些人來背棄我。」
「妳知道她不是。」
我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頰，她像隻小白兔一樣嚇了一跳，睜著緊張的大眼睛看著我，我竟能明白她此刻內心一定想著自己是不是臉上有什麼？又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長相有問題。
那一年的霸凌歲月讓她面對別人任何不明確的語意和動作，都是提心吊膽的針對自己，她的心早被別人的惡意傷得太重了。
她果然流露出了自卑暗淡的模樣。
那場霸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國小六年級那時，班上轉來了一個張太妹，因為長得漂亮許多人包括我都想跟她當朋友。後來我也以為我是她的朋友。
霸凌那件事的開端想來也很可笑。她畫了一張圖，當大家都圍著讚美她的時候，有個同學拿我的畫出來炫耀。
『楊艾寧畫得比較好看。而且她是自己畫的，不是描漫畫上的。』
張太妹笑嘻嘻的說要欣賞，搶了過去，拿紅筆在我的原稿上一一評點，把我的原稿戳得亂七八糟，再得意洋洋的還給我，故作大方的讚美我畫得很好，繼續加油哦。
我難過得當眾將畫撕碎。
在那之後我們的關係就變了。我是厭惡她的過份行為，但並沒想與她鬧翻，她卻將我自毀畫作當成是種挑釁。
「張太妹欺負妳，是因為她嫉妒妳。」我對小艾寧說，「她雖然已經擁有很多，但她仍嫉妒所有可能威脅到她的人，她知道妳的才華她比不上，妳活躍的性格在她眼中刺眼，她希望妳變醜才會叫妳醜八怪。可是妳的心這麼好強，妳怎麼能讓她得逞而跟著踐踏妳自己，對吧？」
她愣愣的看著我，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我也是。是在這時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我才明白過來曾發生過的那一切是怎麼回事。
小孩子的人際關係就是他們的全世界，儘管在大人的眼裡看來不足掛齒的小事，都有可能對他一輩子影響最鉅，何況是每天被全班和老師共同霸凌，她的世界是一整個黑暗而崩坍的地獄。
整個往後人生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裡自舔傷口，縫縫補補自己身上的洞，希望自己也能像「正常人」一樣完整。
我過去抱了抱她。那年僅十二歲一個人獨自面對這一切的無助小孩。
「最難的時刻總會過去，能勇敢面對困境的人才是勇者。妳能理解嗎？」
她的小腦袋瓜點了點頭。
我說，「再給怡珊一次機會吧。」
千言萬語，經歷一切過後最想說的，也只有這句話了。
雖然此刻的她深陷地獄，但她不能不愛自己、不能不對自己多點仁慈。因為她是自己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
曾經我多想知道未來的自己可以告訴我未來世界是什麼模樣，我會成為怎樣子的人，是否已是社會上的成功人士？談了甜蜜又美好的戀愛？……如果她知道真實的我是這般狼狽模樣，知道她日後長大仍是任由別人輕踐遭踏和利用，她一定會對我非常的失望吧。
看著這滿室的舊光景，知道這大概只是自己心念所起的過往幻象，包括眼前的小艾寧。
就算一切只是一場虛空幻想，我能和過去的自己見上一面，一償宿願也好。
請妳，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不要放棄。
說完後，我轉身離開。
我覺得自己能夠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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